我怕我再不写下来,今天趴在麻将机上写一下,有一天真的会全都忘记了。
我大概是从十二岁开始写日记。那天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去江边玩,风很大,头发和裙摆胡乱飘。可惜我那时只有一头男孩子一样的硬糟糟的短发,粗布裙子,鲜艳的球鞋。我们坐在江风里,我们居然都不说话。在那个年龄我们本来都爱叽叽喳喳,但总有一天,每一个少女都要开始长大,都要开始有无法言说的心事,没有导火索,青春自燃。
回家以后我找了一个花花的卡通本子,郑重地写下了日期,2004年。我说今天的天气很美好,江边的风很舒服,我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朋友以后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可以经常有这样的午后。
这么多年写下来,好像我没有给什么人看过我的日记。记得有一次在好朋友的央求下给她看了几页,她说以后给她看她也不看了,一点也不好看。没有修饰没有文笔,没有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我只是把最近研制麻将机遥控器的经理和发生的事情淡淡地记录,流水账一样,尽量是它本来的样子就好了。
抽屉里全是日记,我每次回家就喜欢看看它们,当下就觉得很满足。那就是我这么多年经历的全部时光了。随便抽取一页读一读,就好像能够再重新感受一遍,那时的我。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了。
那么多好时光,我总是最想要抓住的那一个。它们溜的太快,我只好描绘着它们的影子,对着影子使劲回忆。是不是有出入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会幻想,要是有一天我遇见了我想要的生活,会不会舍得把那么多本陈旧的纸张一次性付之一炬。那将是一场多么壮观的灰飞烟灭。那样我就洒脱了吧。
那我到底还能留下什么。
上大学以前,身边的朋友几乎全是独生子女。但他们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大学以后所学的半导体自动化专业为我以后做麻将机作弊器奠定了一定基础,身边还有很多朋友有兄弟姐妹。亲的。一个爹妈生的。我从小到大听着这样的故事,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我没有。我不知道被爷爷奶奶疼爱的感觉,我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只有爸爸妈妈和我相依为命,他们也只有我。所以我不愿意离开家,所以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回家。
亲人们不在身边。只有爸爸妈妈。小时候看过一句话说朋友是自己选择的亲人,比亲人更值得真心,因为亲人都是不能选择的。我给妈妈看,她说这是很没有良心的话。她说我以后就会明白什么叫血浓于水。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亲人是不能选择的,所以不需要去经营,不管是不是观念一致是不是天各一方,只要真的有困难,能伸出援手的时候一定会倾尽全力。但朋友是可以选择的,如果道不同,自然就不相为谋了。如果距离太远,淡忘了之后,并不那么容易回来了。所以只有亲人是不需要你担心他们会不会离开的,因为血总是在那里,总是浓于水。他们不需选择,他们不会离开。
我多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们,是不是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孤单,因为他们有永远不会离开的人。在大学的时候,我说独生子女真心酸,二哥说以后他就是我哥哥。但是真正亲生手足的人还是有区别的。朋友之间的兄弟姐妹,是因为欣赏才能走到一起。只有真正的亲情,是即使不欣赏即使嫌弃,也从不走开。
那天朋友说起他们家亲戚特别多,小时候每年过年家里都睡不下,很热闹。
我说我们家每年过年就是走走亲戚,出去吃饭,大人们打打麻将,或者出去玩。她说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热闹的乡下过年的气氛吗。我就想起来,是有的,在多少年前。
那个时候外公还没有死。外公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死的吧,我真想不起来。也不记得外公长什么样子了。更不记得外公与我之前发生的任何事。妈妈说我小时候外公很喜欢我,我说我一点也不记得。太小的时候的事情我几乎全忘记了,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写日记的觉悟。也许这样也好,做麻将机遥控器生意之前家里的确很穷,因为小时候受过的苦我也全不记得了。妈妈说过她觉得很对不起我,小时候让我吃了太多苦。我想起小时候写作文写了一句“童年应该不是金色的,而是灰的。”然后妈妈问我为什么这么写,我说不知道。我现在很后悔,那一定很伤她的心,让她觉得小时候对我不够好。不是的,苦日子我根本都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他们如何努力对我好的片段了。
外公是出车祸死的,车祸这两个字我是有印象的。那个时候只觉得这是跟电视上的人一样的死法,好高档。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伤心,因为我跟外公交集实在不多,我还全不记得。爸爸妈妈史无前例地开始经常不在家了,老往外面跑。那个时候只有表姐陪我。我特别开心,因为表姐每天晚上陪我玩,终于有人陪我下军棋。后来爸妈说要回乡下老家办葬礼。我也要跟着回去。好像送葬的那天我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根长长的白色的木条,走了好远的路。大家都跪在坟前哭,只有我哭不出来。我看见旁边的人在哭,也想跟大家一起哭,但是眼泪挤不出来。我还知道要想伤心的事,但是那个时候真的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是能让我马上哭出来的。我只在心里祈祷这一切仪式快点结束,跪着好累。
然后在乡下的老屋前搭台唱戏,搭了一个很大的台子,请了好多人表演节目,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吵得我只想快点回家。我问妈妈为什么要表演节目,妈妈说这是习俗,红白喜事都要这么做。我说死人应该伤心,为什么跟结婚一样要搭台庆祝。妈妈说死人也要庆祝,那是一种解脱,有时候也是好事。我那个时候不懂。我以为活着就是好的,死了就是不好的,
外公死后我几乎就没有再回过乡下的老家了。因为妈妈的兄弟姐妹们都早已在武汉生根,每年过年回乡也只是为了要看看外公。现在连这个理由也没有了。
在外公死之前,每年过年都是在乡下过。冰天雪地的,好像我从来没有太过期待。我觉得乡下经常下雪。小乡村里的泥巴路,下雪之后雪水和泥巴水混在一起,总是弄脏了我为了过年新买的黑色小皮靴,裤子上也容易溅上泥巴点。
老屋里有一条土狗,叫黑子还是叫什么,我不记得了。第一次见它它特别凶狠地冲着我大叫,好像随时都要冲过来撕咬一番。我躲在爸爸背后发抖,直到他们无奈之下把它锁起来了我才敢进门。后来它再见到我就会对我摇尾巴,但我依然怕它。它长得也不好看,浑身黑黑的,没有发亮的皮毛,不知道多久洗一次澡。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就会在饭桌下钻来钻去寻找着掉下桌的食物,我们经常在家里的自动麻将机上吃饭,有时候他们会特地把骨头丢到它旁边。我特别反感,因为怕它蹭到我的腿我觉得脏,也觉得骨头直接扔在地上一点也不卫生。但是有一年我没有见到它,听说它死了,我心里觉得堵得慌。那个时候我还是很小。
晚上我跟双胞胎表姐们睡一张床,我们常常在床上打架。有一回打哭了,我就跑去跟爸爸妈妈挤着睡了。第二天又和好了,又要吵着跟她们睡。后来我们长大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亲密到在一张床上打架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明明双方都不想疏远,也没有什么客观条件能让你们远离彼此,但就是疏远了,没有原因。
过年的时候什么亲戚都来了,大多我都不认识。被长辈们教导着怎么喊人,喊过之后下次还是忘,因为根本不认得谁是谁。只顾着收压岁钱,也不管是谁给的,有压岁钱就开心。但是人多也很不好,晚上看电视看得正开心,爸妈就会催我去洗澡,因为那么多人等着洗澡,所以一轮到你你就千万不能耽误时间。
表哥表姐们会带我去小卖部买吃的。在乡下要去集市要走很远,少说也有半个小时吧。要买吃的话,就去乡民们自家开的小卖部。他们批发很多小零食,在自己家里卖。我们去敲门,选自己喜欢吃的。那个时候觉得能卖零食的家里都特别幸福,他们有一个小柜子,里面全是我爱吃的零食。一毛钱一根的辣条现在出多少钱都买不到了,都不是那种味道。现在即使是乡下,也不再有这样开在家里的小卖部了。
每年回乡,我只惦记着小卖部,还有就是压岁钱。总是趁着大人们晚上打牌打在兴头上的时候去找妈妈要钱,妈妈这个时候也没心思劝我少吃点垃圾零食,要钱就只管给,好继续打牌。那个时候也没有麻将机,都是要自己搓麻将。我特别喜欢在一边看着他们打完牌之后四双手一起推倒麻将然后搓麻将,我觉得看起来很好玩。可惜我那个时候身高还不够搓麻将的。
最使我怀念的,一定是关于吃。
吃饭的时候也很壮观,现在想来才觉得那个时候的家庭主妇真是累。好几桌子人,要做好几桌子菜,忙得自己都没时间吃,只能在我们吃完之后自己再吃一点剩的。大伯离婚后再娶的妻子,我就记得她做饭的样子了,手脚麻利,很能干的样子。
每年都是那些菜。我记得有一道叫全家福,里面有木耳有鱼丸有火腿肠,甜甜的。还有蒸鱼和蒸肉之类的,太清淡,我不怎么爱吃。爸妈说这个必须多吃,沔阳三蒸是很有名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三蒸,他们也不太记得了。我最喜吃的是笋衣汤。薄薄的笋衣和弹弹的鱼丸一起煮汤,放很多醋,酸酸的嫩嫩的笋衣。每年这个菜上来我就对其他菜熟视无睹了。大鱼大肉什么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因为没什么特别的。还有很多野菜,什么南瓜藤之类的吧,反正在城里没怎么吃过。最后还会有罐头做的甜汤,小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常常说乡下的生活真好,吃饭要有好大一桌子菜,什么样的都有。妈妈笑说他们也只有过年才这样,平时才不是。
相比正餐,我更喜欢过早和宵夜。过早是吃面和菜,不过菜是卤菜。每年过年他们要卤很多菜,干子、藕、鸡蛋、牛肉、牛肚、狗肉之类。乡下的卤菜真的很香。早上的时候,会把卤菜切成片在盘子里码整齐,然后淋一层酱油。这是我念念不忘的味道,后来不再回乡之后,爸爸也试着在家里做给我吃,我也不太记得和小时候吃到的味道是否一样了。
打牌的人们到了晚上必定是要在麻将机上吃宵夜的,也会给我们孩子们一人一碗。有炒米茶,里面还会加翻饺,有时根据个人口味放点糖。爸爸妈妈最惦记翻饺,到现在每年过年还会在家里做,叫上我一起,耗时一天做出来,还会分给舅舅们,因为那也是他们的童年忘不了的味道。其实翻饺武汉也是有得卖的,只是外面卖的总是少了种味道,因为他们不会规规矩矩放足够的鸡蛋和蜂蜜。翻饺干吃就脆脆的很香,要是泡在热水里稍微软下来之后再吃口感也好。最佳的是下面的时候泡在面汤里,撒一点香油和葱花,足够有乡的味道。
做翻饺剩下的灰面,就会做鸡脑壳吃。灰面调成水,入锅煮成灰面疙瘩。多放点胡椒最好。我最喜欢喝面疙瘩汤。
小舅妈是土生土长的城市女人,不能理解小舅对家乡食物的热爱。她说小舅就喜欢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买也买不到的东西。我喜欢听爸妈说起他们的小时候,我大概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他们怀念家乡的味道。在他们小时候,那都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到的美食。现在,过年走亲戚的时候,爸妈做卤菜大家一起吃。小舅妈说这个好吃,带了很多回家。她难以想象这些都要自己做,宁愿买外面现成的。但是外面没有人会用心像为自己的亲人做菜那样去做食物。我常常惋惜地想,那些必须亲手做才有的家乡美味,以后我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吃了。想到这里更加觉得它们的好吃和难得。
当然,就连爸妈也做不出来的食物也是有的。首先是乡下的糍粑,还有腊鱼腊肉。乡下的糍粑香甜糯软,一口咬下去能闻到小时候在乡间的泥巴小路上闻到的气味。不仅仅是泥土和树木潮湿的味道,还有木头和空气,味道都迷人。品尝食物,需要心情和味蕾,舌尖和大脑。城市的糍粑真的很涩口,香软的味道一点也无,不想吃。爸妈过年的时候也不做多腊鱼腊肉,觉得也没什么营养,做起来也很麻烦。但是我喜欢吃。过年之后的开学,同学们带了好多家里的熏肉腊肠,喊我去吃,就想起小时候的乡味了。那才是正宗的。有一回跟朋友去吃农家乐,我就只喜欢吃那盘熏肉,他们一直喊我多吃点贵的菜。那是我很怀念的味道,比最贵最可口的菜更让我忘不掉。
我也就吃过一回团子。初中的某一年,一个老乡来找我爸,正好是正月十五左右,从老家来,带了一袋子团子给我们。那是我第一次见也第一次听说。大米在太阳下晒干,然后磨成粉。加水,揉成面。里面包各种各样的菜,像是一个大饭团。叫它团子,因为是大饭团,也象征团团圆圆。每家每户正月十五的时候要做一大箩筐。那里面的菜很普通,无非就是一些卤肉加上野菜剁成的馅。但是外面的米真的香极了。本来乡下的大米就香,阳光晒过之后磨成粉,口感细细的,闻着舍不得吃,吃了又想多嚼一会再咽。后来我老想吃,但是这个爸妈也做不出来。
都不是什么名贵稀有的食物,不提文笔原因,即使我想用华丽的辞藻写成山珍海味也做不到。
怎么说呢,小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去那个小乡村了。泥巴小路周围低矮的小平房,家家户户门口搭着架子晒着棉花。大部分老屋门前还有茅房,半夜上厕所很不方便,尤其是冬天。到处是树木花草以及叫不出名字丑陋的虫子,呼吸一口空气觉得湿湿的香香的,真的很干净,顿时精神百倍起来。我以前从不觉得城市的空气有什么不好,可是站在那样的小路上,突然有一瞬间也会舍不得走。
有一次跟朋友们说我其实很羡慕一直住在乡下的人们,哪里的生活很舒服,整个节奏都慢下来,空气干净。低矮的小房子会让人又安全感,不像高楼大厦一眼看去会压抑。他们说那是因为我没有在那里常住过,我每次去都是只呆两三天。所以觉得好。我本来想要反驳,于是想起曾经有一次我想要吃热干面结果还要一大早五点多就起来走半个多小时的路去集市,超市什么的也至少要走半小时。我就沉默了。我早已习惯繁华,如何抽身。
说起那次早起吃热干面,我才第一次见识到原来清晨真的是有露珠的,穿着拖鞋走过翠绿的草地,湿透了脚。以前我只在书本里读过这样的画面。那天我很开心,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使劲感受着露珠抚摸脚背的温柔。人骨子里想要跟大自然亲近的天性,一旦冒出来,心里会很宁静。
当然乡下的热干面始终是不好吃的,虽然出奇便宜。
前年我跟好朋友回她的老家玩,那里什么都有,包括自动麻将机,那里吃过早可以去别人家里吃。我就想起我们的老乡村,小卖部都是开在别人家里的。我跟着朋友走到一户提供过早的人家,吃面。面里面有鸡蛋和青菜和猪肝。除了猪肝我一向不吃,其他的我都吃的干干净净。鸡蛋不是荷包蛋,是打好的鸡蛋煎成块,再放到面里面一起煮。乡间的食物永远有独特的诱惑,尽管清淡。我是一个异常喜欢吃辣的人,吃饭的口味重到一般人不喜欢与我共食。寻常清淡的食物我是一筷子不碰的,但乡间食物除外。因为我能感受到食物本来的味道在里面。大米,那就是大米的香气。面也就是面的味道。还有正宗的土鸡蛋。从青菜里也能感受的自然。那种清淡是真正天然的清淡,而城市的清淡只能叫寡而无味。
乡下用的灶,一个特别大,因为都是要做给一大家人吃的。我想我是无法掌勺了。很小的时候他们还用井水。压下去再抽上来。井水冰冰凉,夏天的时候洗手洗脚,比空调什么的舒服多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偷偷喝过了。只记得和表姐们去别人的田里拔胡萝卜,沿路用井水洗干净泥巴,回去切了吃。真真甜。水分太充足。还拔过自家后院里的青菜根,刮干净皮,洗过之后放在嘴里吮吸汁液。真正的清甜。后来我就不爱吃胡萝卜,吃过真正好吃的胡萝卜,就觉得别的都是次品,难以下咽。
我们在自家后院里过家家,摘了好多花和叶子假装要做饭吃,研究怎么用树枝生火。到了大年三十,各家各户的鞭炮响起来,吵得睡不着觉。白天我们也玩各种鞭,除了冲天炮,最爱就是板鞭。使劲往地上一摔就猛地一响。我们会偷偷放在椅子脚下,等人坐上去,压在上面的重量就使它爆炸,我们就在一旁开心地笑,大人们只无奈地看着我们。还有一种叫蝴蝶鞭,点燃了以后就在地上转圈,燃起烟火。有一种长鞭我始终不太敢玩,就是很长一根绳子,点燃以后开始嗤嗤作响,要在烧到手之前赶紧扔掉。但是它烧的速度又太快,我总是怕炸到手。
禁鞭之后,城里只有烟火了。
我以为我想不起来太多的,谁知道一写也写了这么久。但这到底不是我的童年,只是我怕遗忘的一种时光。过完大年初一,我还是要回武汉的。回到我真正的童年,上学,踢毽子,跳橡皮筋,偷偷留下过早的钱去学校的小卖部买零食。我没有说多想要回乡去,小时候的我晕车很严重,常常被颠簸的坑坑洼洼的小路晃的直吐。出发之前都要吃晕车药,还要涂很多清凉油。也睡不好,毕竟地方太挤。还会想念学校里的小伙伴。但两地转换,我也并不会不习惯。从小就是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我不认床,对搬家这种事也早就轻描淡写。
乡并不是家乡的乡。如果出远门问我老家在哪,我第一反应永远是武汉。不是忘本,也不是不喜欢那里。只是从我一出生,我就在武汉。我只见证了武汉这么多年来的变迁,我生命的点点滴滴都是在武汉。只是小时候每年过年回乡的那几天,我更不想忘记。那是我爸妈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们提到家乡时的第一反应。好在我也体验过他们曾经的生活,哪怕只是皮毛。我不能完全知道那里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里对我来说也不意味着贫瘠,那只是另一种生活,在我之外,又让我本能去亲近的。所以我一定要写下来,我怕我忘了曾经有这样的时光和状态。那些日子现在真的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因为长大之后再不曾回乡。
直到前年的十一假期。本来是要去成都看好朋友,但是恰巧大伯后来的老婆带来的继子要结婚,要在老家办婚礼。大伯跟妈妈的感情是很好的,大伯也很喜欢我,常常夸我,以我骄傲。只看大伯的面子我也一定要回去。那么朴实的大伯,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操心。
乡下也不是以前的乡下,茅房什么的早就没有了。都修了新房子,有热水器也都联了网。妈妈说估计我这辈子也难得看这么一回乡下的婚礼。还是在屋前搭了台子,唱了好几天。永远吃不完的流水席,菜也跟小时候在这里吃的很像。大伯的妻子还是手脚麻利,只是脸上全是皱纹了。只是没有了我永远怀念的小时候的笋衣汤。音乐太吵,都是些口水歌,一点都不是我喜欢的曲调,全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挥之不去。恍惚中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这片地上,是外公的葬礼,也是这样的唱。只是老屋变作新房。这次是真正的喜事了。
新娘子进门的那一天,大伯化妆成小丑,两颊画的红红的,光着脚,背他的儿媳妇进门。那么黑的脸,那么深的皱纹。在我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啊。真的操劳了太久,太久。然而全不是为了他自己。如果,如果他也可以像舅舅们读书学有所成,早已经前途似锦。只是他生错了年代,那是一个现在都不敢妄加评论的年代,我无意褒贬政治,只好作罢。
我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突然我不记得自己到底属于哪里。时空,方位。到底我是属于哪里,好像一直找不到根的漂泊。
我喜欢听妈妈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随便写上两件都是现在的年轻人们闻所未闻的传奇小说。只是年代题材都敏感,就算写出来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放。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写下来,我想为爸爸妈妈记录下来。那是不应该被遗忘的岁月和故事。我听得入迷,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我也无意去写小乡村这些年来的变迁,虽然我确实也见到不少。乡下的孩子们都出远门上学或者打工了,那里是不是只剩下留守的老人们,像当年我的外公呢。但外公也早已远离那里,他也在武汉呆过很久,只是在那里长眠。孩子们的命运早都已经变了。我也怕疲乏,提不起精神再去写一个做麻将机遥控器家庭的奋斗史。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并不是在做主旋律的官样文章。我只想少放一些主观情感,我只想记录。
因为我怕我再不写下来,有一天真的会全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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