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年最大的错误是前些年没有把销售麻将机遥控器这个职业做得尽善尽美，没有“用尽吃奶的力气”，只把它当作生存的依凭，好比把娶媳妇看成是生活的一种议题，而不是寻找精神的寄托。我在读书中寻找自己的精神慰藉。心有旁骛却又鬼使神差，我教的学生都非常喜欢语文，成绩也很突出，所到之处屡受好评，总被误解为好老师，得到别人认可。匪夷所思的是教书之旅出奇平顺，师范毕业后到村级小学才两年，就被镇上中学的领导看中，一纸借调来到茅坝，成为一个中学老师。也因此，我开始了长达十一年的茅坝生活。

        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十一年。不要说我在这里娶妻生子有了家庭，不要说我在这里认识了许多心心相印的友人，更不要说这些年我偶来兴致写下许多长短篇什，光说读书生活，也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我在黎明教书的时候，离家近，书籍都锁在老家木楼上，有需要，翻一本。我读书不成系统，今天想读散文，明天可能想读诗词歌赋，率性而为，身边只有一两本书，想读而不得，好生难受。跟用钱一样，要一点，取一点，没有一沓一沓现金揣在身上，经常会感到局促不安。有时特别想读一个篇目，无法如愿，浑身宛如虫子在爬，痒痒的。记得有一个晚上一门心思想读苏轼的《赤壁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一横，“噌”从床上跃起来，敲开桥头店铺紧闭的门，买一跟手电，穿过夜色，沿着顺河小路向家疾步而去，读到了方才如释重负，如了千年之愿信。在黎明，有一只脚是挂在家里的，抽扯不开，来到茅坝就不一样了，见天儿在自动麻将机上打麻将，我算得是外出工作，可以理直气壮将书全部拉走，可以毫不顾忌与书朝夕相处，同居同食，形影不离。

        我在茅坝先后住过四五个地方，每个地方都非常合适读书。在陈家昏暗的楼上，透过纱窗半白半黄的光线，我像一只老鼠，蜷着身子躲在被窝里天天啃食书本。在朱家山下严家，对面就住着学生，我暗暗较劲，像他们一样起早贪黑，阅读背诵，宛如负箧求学的学子等待科考一般。夜晚他们关灯睡觉了，我还在看、写，研究麻将机作弊器的精髓，以致哀求我：“刘老师，早点睡吧，开着灯我们睡不着。”为了不影响学生们，我便用文稿纸把灯泡围起来，因为钨丝受不了，几天就得换一个灯泡。结婚了，妻子要做生意，我来到了街上，于是住处的顶楼成为我读书的好地方。清晨，是我心情最漂亮的时候，蛋黄色的阳光舒展地铺在山顶上、田野里，小树啊，油菜啊，嫩嫩的麦苗啊还没有醒过来，可爱的露珠就睁着明亮的眼睛在他们的叶子跳舞，骚扰着他们。顶楼靠山，我还没有起来，小鸟们已经在白杨树从里啁啾着，追逐着，欢腾着，像一群熟悉的孩子，像老家屋后的竹林里那对斑鸠，天不亮就“咕—咕—”召唤我一样。空气里，混杂着清凉和泥土特有的芳香，满眼的是清明的世界。我捧着书，阅读着，巡走着，累了，抬起头，望望，心旷神怡。楼上有铺楼留下的石子，遇到自己喜欢的句子，蹲下来，捡起一个，在楼板上狂草一翻。在温暖的阳光中，在动听的鸟声中，有此美事，心情欢愉到了极点，恍若神仙。

        因为要上课，我读《醉翁亭记》，读《西山宴游记》，读《黎明的通知》，我要感受他们的密妙，用心灵体会作者创作时真实心境。因为要自考，我读《古代汉语》，读《外国文学作品选集》，读《文学鉴赏》。因为参加公务员考试，我读《宪法》，读《时事要闻》，读题解上的经典范文。因为想知道诗歌的演变史，我读《诗经》，读《古诗十九首》，读唐诗宋词。因为爱舞文弄墨，有时灵感到来，倏地就想到一篇依稀记得的可模仿的文章，看了，于是自责：“怎么这样的好文章都会忘记呢？”读呗，让它烂熟于心，以免重蹈覆辙。想写讽刺性的文章，我读《儒林外史》预热；想写针砭鄙陋的文章，让鲁迅点拨点拨；想写诗歌，我一定会读舒婷的《我的祖国》或者食指的《相信未来》。读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让我知道人心叵测，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让我懂得坦然要面对任何变故，读袁枚的《随园诗话》，我认同淡泊随性的生活。

        读书如做家务，愿意的话，可洗碗，可扫地，可擦桌椅，可整理床铺，一伸手就是一收获，就得舒适整洁的环境，就得舒服的生活。读书像梳妆打扮，有爱美之心，擦了皮鞋想喷发胶，喷了发胶就想画眼影，画了眼影便想打口红，总会把自己觉得疏漏的地方收拾一番，直到称心如意。读书也似攻占城池，骏马驰骋之处，有城民拱手伏地的诚服，有美女美酒的犒赏，更有旌旗飘扬的自豪和满足。

        当然读书有坏处。因为没时间参加聚会而疏亲慢友，因为觉得一些人说话没有滋味而显得木讷，因为认教条而自以为是，因为憎恶庸俗而口无遮拦，非常得罪人。读书人认影响之人为天下第一死敌，一旦被影响，一定会奋起反抗，更是得罪人的首要杀手。在茅坝，为了读书，还让我和邻里关系搞得很僵。三年前，隔壁开了一个网吧，招惹了许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刚开始的时候，几乎让我崩溃了，一到晚上一两点，每隔三二十分钟，就有一个意兴阑珊的家伙出来骑摩托车。当时街上阒无人声，他们“嗡—”一声踩响发动机，接着“轰—轰轰——”加一阵大油，仿佛要有十个档位才够用似的，更有甚者随即打开低音炮，炮弹似的扔来一串高歌：“伤不起，我真的伤不起……”。有时读得正妙，这一阵刀光剑影的响动如晴天霹雳，劈头盖脸袭来，如有人用枪口顶着后背般惊恐。有一天晚上，不是一辆，是三辆同时发动，好像千军万马从天而降，我如临大敌，“呯—”拉开窗户，大声骂道：“你这伙崽儿有公德没？大半夜还要人睡觉不？”惹得这帮家伙指着我要我下楼打架。第二天，我找网吧的老头交涉，就一句“管不了”。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落得两家都不高兴。幸好和老头理论了好多次，这样的事渐渐稀少了。一年前，对面的老婆子顺应市场，买了两台麻将机放在家门口开茶馆，一到下午，街上做生意的男男女女就汇聚在那里打牌。那色子啊，从午饭后就“嚯儿—嚯儿—”响起，像细长的无影的箭射过来，刺得心脏绞痛。如果出现滑豆、抢杠那样精彩的牌，全场顷刻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声音，楼层接着颤抖起来。我深恶痛绝。每到这个时候，我总克制不住，大声吼道：“你们的嘴就闭不上吗？”他们愕然，我是咬牙切齿。这事让我和这家人搞得特别僵，不得已有照面的时候，都是侧目而过。在那儿打牌的人，知道我不讲情面，经常都会控制自己的影响，后来直接搬到屋里去了。

        我太爱读书了，无暇顾及这般。三日不读感到满目可憎，十日不写感到灵魂出窍。我不是因为什么崇高的人生目标鞭策自己，不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有，那就是我很享受读中内心的宁静与生活的单纯，没有纷扰，没有剥夺，很自我，也很忘我。

        我在茅坝十一年，虽身处僻壤，足不出户我却领略了顿河美丽的风光；一介凡夫，无须良驹美裘，我攀登了克里斯多夫的精神高地；生活平淡，我对屈原澎湃渺远的志向感同身受；体格矮小，佩服王安石的顶天立地……我的茅坝，她或许是我人生画卷中的留白，我曾用无色的笔勾画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或许是我人生浓墨重彩的地方，我在上面勾勒了自己的进取和斗志。她是母亲，孕育了我的未来；她是妻子，陪伴了我十一年默默无为的时光；她是情人，让我的灵魂曾经无比快乐。她是人生的一个驿站，那十一年间，我有凭栏的沉思，有怡然自得，也有整装待发的准备。

        年前，我又延续了教书之旅的平顺，考到了县城。这是我喜欢读书的结果。环境变了，对工作的要求也变了，我对工作的定位也发生变了。在茅坝，十点才上课，四点就放学了，有很多时间可供读书。这里不一样，几乎朝九晚五。我没有奉旨填词的勇气和决绝，但是在工作之余，我还要读书，因为这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对我十一年或者说前三十年最好的回馈，也是寻找心灵慰藉最好的方式。因此，生活总不能全部在麻将机上度过，我还是要感谢茅坝，在这样纷繁的社会能找自己投射大地的影子，并和自己的影子平等相处，真实而有味地活着。